抉择

马立廉见元胡缨等人被一大票黑袍剑客围着,呸的吐了一口痰道:“元老兄,你们没事吧?他奶奶的,老子要不是在山下迷了路,这会儿早该到了……”

他又眯着眼瞧了瞧西秦川剑派内的众人,笑道:“元老兄,这里人太多,我也懒得一个个问,你先告诉我,刚才说要打架的是哪个小王八蛋?”

元胡缨笑道:“马老弟别急,你且说说,你们怎么会来这西秦川?”

马立廉道:“倒是我门下那大弟子于立与我说的,其实他一直在京都当差,忽然有一天,这小子传信于我,说燧王宫的人在西秦川有难……”

元胡缨听他所言,奇道:“这于师侄却是怎么知道这事的……”

原来那日何二在京都遇见陈鑫和周人皎后,陈鑫问起南镇的行踪,何二随口骗他们说南镇和吕清荧待在西秦川剑派不肯回来。待他回到亭王府,心下一琢磨,暗想陈鑫和周人皎既然打听到了这个消息,想来一定会去西秦川找人。他知道西秦川剑派的人与那立青先生勾结在一起,已然害了南镇和吕清荧,现下陈鑫与周人皎要是再找上门去,只怕又要出事。心念于此,他便火急火燎的找到陈鑫住处,想要劝他们不要去西秦川。可是当时陈鑫等人已然出了京都,何二扑了个空,便只能找到同样在京都当差的于立,求于立想想办法。

那于立是燧王宫炼火宗的弟子,自然便将传信将这消息告知师父马立廉。马立廉得了信,也来不及与宫主吕仲焚等人细说,带着一众炼火宗的弟子火急火燎的便赶往西秦川。

那马立廉也不与元胡缨多说,双手在胸前一抱道,睥睨众人道:“你们竟然敢跟燧王宫过不去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
那骆天航听他满嘴脏话,心下被他激怒,便也不管什么是非,对段兴义道:“段长老,这回他们人来齐了,我们也不算以多欺少,便与他们打上一场罢……”

段兴义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下子竟然来了这么多的燧王宫弟子,只想道:“这番交起手来,只怕真的要两败俱伤……”

这时那立青先生忽然开口道:“且先听我一言……”

那马立廉这时才见着人群中的立青先生,指着他鼻子骂道:“原来你还没死?”

那立青先生笑道:“多年未见,马宗主却依旧生龙活虎,在下倍感欣慰……”

马立廉听他夸起自己来,冷笑道:“你别到处拍马屁,现下死到临头,有什么话尽快说了。”

立青先生笑道:“这次燧王宫的一众人做客西秦川,两门弟子加起来少说也有几千人,如此热闹的景象,怎么可以少了我水殿的人呢?”

元胡缨只讥讽道:“可惜水殿的人在十余年前便成了一票亡魂……现下看来,也只剩你一人在这撑撑场面了……”

话音刚落,忽听又有一个声音道:“元胡缨,话可不能说的太早,难道水殿真的只剩立青先生一个人吗?”

众人听了,忙循声望去,只见又有一个人从山门外缓缓走进来。那人浓眉鹰目,身材精壮,正是先前从燧王宫里逃脱出来的刘禹舟。

一时间燧王宫众人纷纷朝那刘禹舟喝道:“你这贼人,吃了熊心豹子胆么?还敢在这儿出现?”

刘禹舟也不理燧王宫众人,只朝着那立青先生走去。立青先生见了刘禹舟,浑身一震,面上闪过一丝惊异,但仍快步过去,与那刘禹舟相拥在一起道:“禹舟……上次匆匆一别,没想到这一转眼功夫,便是十七年……”

刘禹舟笑道:“兄弟……别来无恙。”

原来他原先从蓝川镇赶往燧王宫,想在半道上截住南镇和吕清荧。就这样一路行至商丘,却偶然遇上马立廉等人从燧王宫出来。他偷偷跟着这一众燧王宫的人,探听到他们要去往西秦川,还从他们谈话中得知有水殿的人也在那西秦川。他得知此事,便也先不管南镇和吕清荧,跟着这一群燧王宫的人赶来西秦川,却没料到竟然在这儿遇上了立青先生。

立青先生将刘禹舟仔仔细细的端详一番,叹道:“一别十七载,你依旧是当年英姿飒爽的‘北舟’……”他咳嗽几声,又道:“可‘南渔’已然是个废人了……”

刘禹舟听他这样说,四下端详,果见他面无血色,一副病态,咬牙道:“燧王宫的人竟然将你害成这般模样。”

立青先生摇头叹道:“当年我水殿支离破碎,南疆家国无存。这一切也都是拜燧王宫所赐……”

刘禹舟双手扶住立青先生的臂膀,眼里布满红丝,似乎要流出血来,喝道:“这十七年来我每日一闭上眼,便连梦中都是南疆人的遍地寒骨……”

那立青先生看着刘禹舟一双怒目,一时间像是置身于十七年前那个乌云蔽日的地方。

那里是南疆,金戈铁马,万箭破空的南疆。

百万雄师已然将几个衣衫不整的水殿弟子团团围住。那个眉间长着一颗痣的朝廷将领看着眼前已然无力作战的残兵,漠然道:“降者不杀……”

几个水殿弟子围在一起,哆哆嗦嗦的,在朝廷兵马眼里,便如待宰的羔羊。

那将领又说了一遍:“降者不杀。”

当中一个水殿弟子忽然站了起来。他的喉咙被箭羽刺穿,鲜血涌出来。

他咿咿呀呀的嘶喊着,朝廷将领却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。

“你可是要投降?”

“咿……不……呀……怒……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那个喉咙被刺穿的水殿弟子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又说了一遍:

“永……不……为……奴……”

“啊呀呀……”被围在千军万马中间的水殿弟子们忽然怒吼起来。

他们互相搀扶着,抖抖索索的站了起来。眼前是千军万马,破碎河山,身后是遍地尸骨,硝烟弥漫。他们肩并着肩,一齐仰天长喝道:

“千秋万载,永不为奴!”

那立青先生蓦的浑身一震,眨了眨眼。刘禹舟见他神色怪异,问道:“兄弟,你……”

立青先生睁圆了眼,忽然喊道:“你还记得那句话么?”

刘禹舟面色一凛,重重点头道:“当然记得……”

众人只见他二人肩负着肩,忽然嘶吼起来:

“千秋万载,永不为奴!”

短短八字,倾注了南疆人十余年来的血泪。

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住了,众人只呆立在原地,无人出言打断他们。

吕清荧见他二人一下子竟如此失态,忍不住偷偷在南镇耳边道:“疯子……”

她见南镇不说话,转头看去,忽见他满眼通红,竟也留下泪来,忙问道:“南镇,你……你怎么啦?”

那南镇此时心中波澜四起,只觉满腔气血溢上胸膛,忽然跪倒在地上,怔怔注视着地上的一片青砖。

一滴眼泪落在青砖上。

吕清荧见状,急忙蹲下问道:“你……你可是哪里不舒服?”

陈鑫与元胡缨也见到了南镇的这副古怪模样,纷纷朝他走来。陈鑫一拍南镇肩膀道:“老三?你在做什么?”

南镇此时只觉喉咙嘶哑起来,说不出话。

那立青先生也看见了南镇跪在地上,忽然长叹道:“禹舟,其实今日在这西秦川剑派,还有一个水殿的人。”

说着他一把抓住刘禹舟的肩膀,指着南镇道:“禹舟,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?”

刘禹舟淡淡笑着,点头道:“我知道的……”

立青先生转头大步朝南镇走过去,待走到南镇身边,见他在地上跪着,便想一把将南镇拉起。可那南镇身材高大,立青先生手上无力,摔倒在南镇边上。

刘禹舟刚想施以援手,立青先生摆手示意他不必帮忙,只慢慢站起来,又伸手抓住南镇胳膊。

众人只见那立青先生浑身颤抖,皮包骨头的手上经脉凸起,将南镇缓缓从地上拉起身。那元胡缨不解其意,推开他道:“你想做什么?”

那立青先生也不理他,口中只念叨着:“孩子……快起来……”

南镇迷迷糊糊的被他拉起身,只见那立青先生替南镇擦了擦脸上泪水,抓起他的手朝刘禹舟喊道:“兄弟,他……他便是我的儿子!”

众人听他这样一说,一片哗然,面面相觑。

吕清荧听见了,只呆立在原地,不可思议的捂住嘴,暗想道:“不可能,南镇怎么会是水殿的人……”但她想到南镇能在赤湖底寒石中存活下来,在山庄内也不会被那“千里冰封”封住内力,加上立青先生先前不愿杀他,心下却也隐隐信了。

这时陈鑫抢到南镇身前,推开拉着南镇的立青先生,朝他吼道:“你这疯子,胡说些什么?”

那立青先生神色激动,只紧紧抓住南镇的手道:“这是我的儿子……”

南镇先前听到“千秋万载,永不为奴”时,只觉一时气血上涌,迷迷糊糊的便失去了意识。这时忽然发现立青先生举着自己的手,说自己是他的孩子,忙挣脱开他的手道:“你胡说,我……我怎么会是你的儿子……”

刘禹舟见他不信,长叹道:“南镇,你确实是立青先生的儿子……”

说着,他撕开南镇的衣袖,手上运气,将一股寒流注入南镇的胳膊上。

只见南镇粗壮的手臂上,慢慢显现出一个图腾。只见那图腾上画着一条鱼,可是那鱼长着翅膀,又像是一只翱翔在空中的小鸟。

刘禹舟又撕开自己和立青先生的衣袖,只见他二人臂膀上赫然也画着一模一样的图腾。

众人见了,纷纷议论道:“这……这是飞鱼图腾……这个年轻人真是水殿的人……”

那立青先生哈哈大笑起来,举起南镇的手喝道:“你们听着,他叫南镇,是我的儿子……”

南镇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看,又见自己的手臂上莫名多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图案,忙拿手掩住,躲开立青先生,惶恐道:“我不是……我不是水殿的人……”

吕清荧听南镇这样说,心下又有了一丝希望,忙朝南镇喊道:“对啊,你是燧王宫火隐宗的三弟子,不是水殿恶人的儿子……”

那立青先生见他忽然不肯承认,叹道:“孩子,你不认我么?”

他顿了顿,道:“别人都唤我立青先生,但这不是我的名字。我叫南靖,立青不过是将‘靖’字拆开,你知道么?”

陈鑫听了,急道:“老三,你别听他胡言乱语,这人现下不过是胡乱编造个名字来攀亲戚。”

他顿了顿,又道:“你还记得么,先前我们在清水镇遇上你时。在那何老汉的小木屋内有两个水殿余孽……他们当时分明要取你性命的……若你是水殿的人,他们却又如何会下此狠手?”

南镇听了,也想起当日情景,忙道:“对……对……”

那立青先生听了陈鑫此言,面中闪过一丝异色,与那刘禹舟互换了一个眼神,心中暗道:“怎么他却曾遇上这些事……”

他心底虽思绪万千,但听陈鑫提及何老汉,便看着南镇一字一句道:“孩子,我清楚记得你的生辰,那一日正是南疆覆灭。我带着你与你母亲逃亡至越州清水镇。当时你未及满月,你母亲不愿你一生跟着我们颠沛流离,给了清水河旁何老汉十两纹银,将你托付于他,要他将你养大成人。”

他顿了顿,叹道:“孩子,你若还是不信,自可与那何老汉对质……”

陈鑫知道那何老汉便是南镇在清水河旁的邻居,不屑道:“那老汉远在越州,又怎么证明你说的便是真的……”

立青先生冷笑一声,忽然对段兴义道:“叫那老汉出来……”

南镇听了,怔道:“什么老汉?难道……难道是何爷爷?你,你们将何爷爷带来西秦川做什么?”

立青先生叹道:“那日我得到消息,知道你与明同辉等人来这西秦川。当时我便想与你父子相聚,便托人将何老汉也带来西秦川,只为当个人证。只是那天在岭间山庄内,你一意护着明同辉,只把我当做恶人。若那时与你相认,想来说什么你也不会信。待到后来,你逃出山庄,跳崖自尽。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,便想让那何老汉自回去。可那何老汉每日在西秦川吃好喝好,竟然不愿走了……唉,他毕竟于我有恩,我便也没有赶他走,让他一直留在西秦川。直到今日,没想到你又好端端的回到这里,与我相见。想来也是老天爷眷顾,让我生前无论如何也能再见你一面。”

南镇怔怔听着,这时只见一个白发老头儿从西秦川大殿内走出来。那老头儿见一群人持着兵器正在门前对峙,显然是吓坏了,说什么也不愿意过来。

这时立青先生朝他喊道:“何老汉,你且过来看看,这是谁?”

那何老汉循声看来,眯着眼仔细认了认南镇,惊喜道:“小鬼,怎么是你?”说着,他便犹犹豫豫的朝南镇走来。待走近些后,看清了眼前的人确实是南镇,抱住他哭道:“小鬼,自你去了那什么水湾沟后,一年半来没了音讯,我可想死你了。”

南镇拍拍何老汉瘦骨嶙峋的背脊,叹道:“何爷爷,我去的那地方叫做燧王宫,不是什么水湾沟。这一年半来你过得还好吗?每日还去镇上卖鱼么?”

那何老汉叹道:“自打你走以后,我却哪里还有鱼能卖。每天只能看着那肥鱼在清水河里活蹦乱跳,却也没那力气下河捕鱼了……”

他又看了看南镇,悲道:“我每天只想着你能回这清水镇来,便是不帮我打渔,陪我聊聊天也是好的。”

众人见这爷俩居然谈论起家务来,纷纷面面相觑。那立青先生皱了皱眉头,对何老汉道:“这些琐事往后再说,你先与他仔细讲讲他的身世……”

那何老汉会意,看着南镇长叹道:“孩子,先前我一直没与你,。其实你并非孤儿……”他顿了顿,指着立青先生道:“这个人,他便是你的父亲……”

南镇听何老汉现下出口承认,只觉眼前一花,只怔怔握住何老汉的手,满脸不信道:“何爷爷,你,你该不会与他联手骗我罢……”

何老汉听了,怒道:“我何老汉活了六七十年,从未做过骗人的勾当。”他瞧了瞧立青先生,又看了看南镇,挠头道:“孩子,其实你父子二人每年都会在清水镇见上一面。”

南镇听了,连连摇头道:“何爷爷你记错了罢,我可从未见过他的……”

何老汉骂道:“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,难不成你忘了?清水镇每年都会来一个说书先生,你自三岁起,便年年去听那先生说书……”

立青先生朝那南镇微微一笑,道:“孩子,你还记得那猛张飞,锦马超么?”

南镇心下一震,想起幼年时光,暗道:“无外乎那日在岭间山庄里,我一见他,便觉得他无比面熟……”

那何老汉又叹道:“孩子,你爹每年来清水镇说书,除了想见你一面外,便是希望能多给你说几个英雄好汉的故事,希望你来日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……孩子,你爹这十余年来虽从未与你相认,但在我看来,他不愧为一个好父亲……”

南镇听何老汉说了这么多,心下一酸,只吼道:“不是的,他就是个水殿恶徒,他杀了明先生,还想要杀荧儿……他……他不是我爹……”

何老汉已然将事情全盘托出,见这南镇依旧不信,怒气上涌,朝那南镇扇了个耳光,骂道:“好你个不孝子,老汉我辛辛苦苦将你牵扯大,到头来你却连你老子都不认……”

那立青先生见了,拦住何老汉道:“你现下已经把事情都说明白了,信与不信,是他自己的事。还请你先回去罢……”

那何老汉自骂骂咧咧的,最后瞪了一眼南镇,叹道:“老汉我虽读书不多,但也自敢问心无愧的向你父亲保证,我从未放任你变成一个欺软怕硬的小混混。可是你今日所言,却让我在你父亲前面抬不起头来……”言罢,他摇头走了。

那立青先生待何老汉走了,幽幽对南镇道:“孩子,若不是眼看燧王宫人来势汹汹,要取我性命,我也不会在此与你相认。”

元胡缨听到这儿,忍不住道:“立青,你别拿燧王宫的人说事。当初你犯下滔天大罪,到如今便连你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愿将你当做父亲。这一切皆为因果报应……”

立青先生也不听元胡缨说话,只慢慢对南镇道:“我只想着若是我今日不幸丧命,至少在临死前将你的身世明明白白告诉你……现如今我已经将这些事全盘托出,也有两条路让你选。”

他见南镇只默默听着,继续说道:“第一条路,你认我是你父亲,便也承认自己是水殿的人,燧王宫的人自然会与你为敌。但现下我便当场自尽,只求燧王宫的人放你一条生路。但你逃出西秦川后,需得牢记自己的南疆血脉,子承父业,复兴水殿,与燧王宫一报家国之仇……”

他顿了顿,朝元胡缨道:“元老兄,你既然是他师父,我在此以一命换一命,你答不答应?”

元胡缨愣了愣,与那马立廉交换了一个眼神,朗声道:“答应。”

他朝元马二位宗主微微一拱手,又对南镇道:“第二条路,你若一心觉得我水殿上下皆为恶徒,不愿承认自己是水殿后人。那也好,你便继续当你名门正派的弟子,只当我从未说过这些话。从现在起,兵戎相见,你我之间不必再留情面。”

他言已至此,便只看着南镇,等他做下抉择。

只见南镇额上汗如雨下,滴落在地下青砖上。他咬紧牙,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吕清荧。只见她轻轻道:“求求你,不要去当水殿的人。”

他浑身颤抖起来,抬头又看了一眼立青先生。只见他一双精目只牢牢盯住自己,心下一软,暗道:“他虽非好人,但毕竟也是我爹……”

这时那元胡缨忽道:“老三,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……”陈鑫也焦急道:“老三,你真要与我,与师父,还有吕师妹为敌吗?”

那南镇听了,紧紧捏住拳头,手上青筋毕现。他只觉胸闷欲裂,五章六腑都似翻滚起来。蓦得吐出一口血水来。

他一下子浑身瘫软,跪倒在地上,一时间脸上的血水和泪水横流,心中只暗暗想道:“我却应该怎么选?”


(第二卷  完)